筆觸顫抖,色彩斑駁,轉瞬即逝,呂克.圖伊曼斯的這幅畫作彷彿在質疑其存在的意義。受羅浮宮當代項目負責人Donatien Grau 的邀請,圖伊曼斯在這座全球最受歡迎美術館的牆壁上創作。他選擇了以瓦倫坦.德.博羅奈(Valentin de Boulogne)命名的「圓形大廳」(rotonde Valentin),這個位於二樓的八角形走廊通常人跡寥寥,只是一個位於敘利館(Sully)和黎塞留館(Richelieu)之間的過渡區域。圖伊曼斯解釋道:「我走遍了整個羅浮宮,最終選擇了這個區域,因為它位於法國繪畫藏廳和佛拉芒畫派(Flemish painting)的交匯處。「他的作品《孤兒》(2024)分為四部分,這四幅壁畫將在一年後清除,牆壁重歸空白。」在展覽正式開幕後不久,我與這位居住在安特衛普討論這個項目以及他的期望。
圖伊曼斯利用投影儀和速乾無毒的劇場專用顏料,直接在牆上創作了他的作品。《孤兒》由四幅壁畫組成,探討了兩個主題。其中三幅的創作靈感來源於一段Youtube影片,影片中一位紐西蘭藝術家在清洗畫筆。作品的主題看似平淡乏味,但其形式卻模糊而引人深思——這在圖伊曼斯的作品中並不少見。在其中一幅壁畫中,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無力地垂下,像是剛劃開人身體的外科醫生,圍裙上的點點紅色為畫面增添了一絲陰森的氣氛。另外兩幅作品則呈現出支離破碎、類似地圖的圖案,幾乎無法辨認;它們可能會被誤認為是20世紀中期羅伯特.馬哲威爾(Robert Motherwell)模仿者的作品。作品的巨幅尺寸讓人感到不知所措。當遊客在展館間穿梭,甚至可能無法馬上將牆上的痕跡辨認為圖像:了無生氣,幾乎只有單色調的圖像營造出抽象,甚至是混亂的空間。「它們是恢弘的細節,或者細節的放大,」圖伊曼斯解釋說,「有趣的是,樓上還有凡.艾克(Van Eyck)的修復作品,他對細節的處理非常嚴格,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些畫作成為了我創作的背景。」
圖伊曼斯指的是揚・凡・艾克(Jan van Eyck)最近修復的作品《Chancellor Rolin in Prayer before the Virgin and Child》(約1430年),也是這位佛拉芒畫派大師在羅浮宮展出的唯一一幅作品。畫中蘊藏了無數生動的細節(我想,圖伊曼斯所講的「嚴格」意思是沒有人像凡・艾克那樣繪畫細緻),如羅蘭大臣祈禱時的手和嬰兒耶穌祝福的手,與一層之遙的畫作中垂落的手套形成獨特的對照。圖伊曼斯自豪地將自己與他敬仰的前輩聯繫起來。「每個人都來看《蒙娜麗莎》。凡・艾克兄弟或許沒有發明油畫,但他們將其完善,這種手法被畢薩內羅(Pisanello)偷走,也使得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得以完成他的第一幅傑作。
圓形大廳的第四面牆上展示了一顆巨大的頭顱,背對觀眾。這幅作品是基於藝術家在1990年創作、後來遺失的同名作品《孤兒》復原的,呈現了一個玩偶的後腦。通過一張舊圖片,他復原了這幅早期作品,部分是為了回應巴黎歷史,特別是羅浮宮歷史中的一個特殊時期。 「這幅畫讓人聯想到一顆被斬首的頭顱,法國歷史上無數人被送上斷頭台的時代正與羅浮宮對外開放成為博物館的時間相吻合。」1793年,恐怖時期的羅浮宮從宮殿變為公共機構,成為擺放國家級傑作的地方,Jean-Honoré Fragonard 在賈克大衛(Jacques-Louis David )的推薦下被任命為博物館首批策展人之一。
我提到博物館還收藏了Henri Bellechose的傑作《de Saint Denis》(1416),其中教堂主教在蒙馬特(Montmartre)另一端被斬首。但是,當我推進斬首這個主題時,圖伊曼斯則輕描淡寫地說:「這發生在背景中,只是副產物」然後將對話延伸,「概念其實是有關一個未知的情況中出現的人物,某種意義上他是隱藏的,因為只露出背影,但這仍然是一個無可忽視的存在,因為這貫穿了其他畫作。」圖伊曼斯提到解構Youtube影像的畫面,然後重組為佔據整幅牆面的放大細節,通過重製自己的畫作,他為整個項目創造了畫中畫(mise en abîme)。藝術家早期的作品《孤兒》遺失了30多年,現在作為壁畫重現了──丟失,重構,然後注定要被清除。
無數遊客將捧著手機穿梭於這個圓形大廳,急切地追尋下一件傑作,走馬看花。這並非新鮮事。多年前,羅浮宮的策展人就決定將尼古拉斯.普桑 (Nicolas Poussin)的作品從這裏移至他處,因為即便是這位大師的靜謐典雅之作,也難以讓遊客放慢腳步。圖伊曼斯對這些近乎滑稽且荒謬的場景情有獨鍾:「這是一個通道,路過的人會看到一位畫家正在清洗畫筆,還有一顆巨大的頭顱。儘管如此,你腦海中仍然會想,這裡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擁有最宏偉的藏品,姿態狂妄自大,背後是帝國的掠奪史。從這個角度來說,創造這樣的環境頗具趣味。這片空間是八角形的,它可以將穿行其間的觀眾包裹住,讓他們迷失方向,並在牆上放大他們在其他畫作中看到的細節。儘管這是一個過渡空間,但它蘊含了中斷或者停滯的意味。」
《孤兒》不僅為美術館的神聖牆壁增添了一抹新色彩,還在一幅幅古銅色的不朽傑作之間引起了一陣短暫的困惑。儘管圖伊曼斯並不排斥扮演這種詼諧荒誕的角色,但他也絕不會把自己永恆的主題拋置腦後——創傷、暴力、盜竊和繪畫的歷史。交談時,我被他的幽默機智打動,因為他享受自己的談話中可能產生的所有影響,並熱衷於強調一定的開放性和模糊性。凡・艾克的雙手、畢薩內羅的傑作、達文西的暈塗法(sfumato)、蒙娜麗莎前的自拍──一切的視覺體驗都為參觀者與圖伊曼斯的畫作相遇增添色彩。我提出,當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也會是唯一一次來到羅浮宮,並且幾乎不會注意到自己被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畫家之一的作品包圍。他表示:「這是一個真正中斷人們思路的空間,與直接將我的作品掛在展覽空間是完全不同的理念。」他還補充說,當項目進行到一半,他仍在牆上繪製壁畫時,遊客們走進來,顯得有些困惑。「你可以立刻看出,他們感到茫然,因為畫作覆蓋了整面牆,他們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