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提及香港,腦海中往往會浮現那些錯落有致、直衝雲霄的摩天大樓,它們構成了這座城市的璀璨天際線,長久以來啟迪了無數視覺藝術家和各界藝術創作者。然而,鮮有人注意到,香港約75%的區域都屬於郊野地帶,包括250座島嶼、24個郊野公園、六個海岸公園和一個海岸保護區,共同勾勒出一幅自然與城市和諧共存的畫卷。即便在最繁華的市區,榕樹的根系也在牆面上盤錯生長,穿透人行道的縫隙,穿梭於混凝土之間,默默訴說著這片土地蘊含的生命力。這種神秘且無處不在的對比,源源不斷地為香港畫家們提供豐富的創作素材。
黃進曦(Stephen Wong Chun Hei)的畫作色彩明豔,以細膩的筆觸和流轉的森林色調,捕捉了自然世界的精髓。他常常描繪香港的山景,城市如麥草般在其間生長。從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黃進曦開始繪製電子遊戲中的景觀畫面,如《The Tree and Mountain》(2008),這幅油畫從賽車駕駛員的視角描繪了樹木與山丘。然而,當他感受到現實與數碼呈現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時,他決定投身大自然,尋找新的創作靈感。
「每一處風景或空間都會在我心中留下視覺印記與主觀詮釋——這兩者對我來說都是『真實』的。」黃進曦解釋道:「繪畫是表達這些感受的最佳方式。」他通常先繪製初步草圖,然後憑記憶揮灑畫筆。他深受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和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等藝術家的啟發,認真觀察周遭世界,並將其融入藝術創作。這在「麥理浩徑」系列(MacLehose Trail,2022)中可見一斑──40多幅繪畫記錄了香港全長100公里的遠足徑,並以建立這條遠足徑的殖民地總督命名。談到這個計畫,黃進曦指出了香港的變化速度:「我不知道未來的景觀會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是否還會用《麥理浩徑》這個名字。」
消失與遺忘是周俊輝(Chow Chun Fai)關注的主題。這位藝術家同樣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也是最早遷入火炭工業區的藝術家之一,與黃進曦的工作室比鄰而居。2023年,周俊輝和黃進曦在當代唐人藝術中心(Tang Contemporary Art)聯合舉辦了雙個展「浮山蜃市星閃閃」,進一步深化了他們的藝術對話。在展覽中,黃進曦聚焦於火炭工業區——儘管工業氣息濃厚,這一區域如今卻植被茂盛,承載著深厚的藝術歷史。周俊輝則以其標誌性的柔和色調描繪市區夜景,並將經典電影中的人物融入其中。《1976年的的士司機於2009年的牛頭角下邨》(Taxi Driver 1976, at Lower Ngau Tau Kok Estate 2009,2023),描繪馬田史高西斯的《的士司機》(Taxi Driver,1976)中的崔維斯(Travis Bickle)走向一輛紅色香港的士,這呼應了周俊輝早前的「Hong Kong Taxi」(2003-2005)系列,該系列是他於2001年接手父親的的士牌照後開始創作的。
周俊輝在2024年於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舉辦的個展「失憶地圖」中,繼續探討香港這座不斷變遷的城市。展覽中,兩米寬的塑膠彩畫作《1988年的旺角卡門於砵蘭街麻雀館》(As Tears Go By 1988 at Mahjong School Portland Street,2024)以王家衛的電影命名,描繪了砵蘭街和山東街交界處的街景。但十幾年後,當周俊輝再次尋訪時,畫中描繪的場景已經不復存在。這種揮之不去的悵然與失落,貫穿於周俊輝最著名的系列作品「電影繪畫」(2007年至今),該系列以香港電影的經典場景為主要題材,如劉偉強(Andrew Lau)和麥兆輝(Alan Mak)執導的經典之作《無間道》(2002)。這些電影製作於殖民統治前後的幾年間,均附有雙語字幕,而周俊輝將字幕重現。例如,在《無間道-「我想要回身份」》(Infernal Affairs: ‘I want my identity back’,2007)中,梁朝偉扮演的臥底警察坐在窗台上俯瞰維多利亞港,「我想要回身份」在下方以字幕顯示。
「為什麼黑幫臥底是香港電影常見的題材?」周俊輝曾在討論階級化殖民社會中語碼轉換(code-switching)的情況時問我。「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身份;我們不只是片面地描繪警察或黑手黨。我們總是兩者兼具。」周俊輝的極繁主義視角與楊東龍(Yeung Tong Lung)的大型寫實主義畫作相得益彰。楊東龍的作品描繪了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尤其在其系列作品「3-Fold」(2024年至今)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畫作顛覆了楊東龍慣常的寫實色調,比如在《3-Fold. Photo》(2024)中,人群之上的天空被處理為橙色。「這些作品運用負片技法來傳達繪畫語言的多重維度。」楊東龍解釋道,「它們在正與負、現實與想象之間不斷遊走。」
楊東龍是一位自學成才的藝術家,1973年從福建移居香港,並於1990年與他人共同創立了本地首批由藝術家運營的獨立藝術空間Quart Society。在90年代末,他的女兒出生後,楊東龍的創作由抽象轉向具象——他發現,尚在嬰兒時期的女兒,眼睛會自然而然地追隨光源移動,因此楊東龍決定創作女兒能理解的圖像。這一觀念貫穿於楊東龍的作品,他通過記憶、觀察與想像,構建出通往更深意義的視覺圖示。以《屈地街火井》(Whitty Street Fo Jeng (Gas Tank) Huǒ Jǐng,2023)為例,畫中一位送餐女工正在問路。1934年,這條街上一個洩漏的煤氣罐引起大爆炸,42人喪命,其中包括一名南亞製裔看更,他冒險將媒氣排清而身亡,最終避免了一場更大的浩劫。在社區重建的過程中,當年居民為其製作的紀念牌匾被移除,這又連結到楊東龍等藝術家描繪香港的動機。從許多方面來看,他們的藝術是一種記憶的藝術──照亮早已逝去的事物。
楊學德(Yeung Hok Tak)是眾多回望過往的畫家之一。他曾是一名漫畫家,出版了九部探討香港與懷舊的圖像小說,其中首部作品是半自傳體的《錦繡藍田》(How blue was my valley,2002),回憶了他在現已拆除的藍田邨度過的成長歲月。楊學德將馬蒂斯(Matisse)等野獸派藝術家視為主要影響來源,他表示:「我熱愛他們大膽而非理性的用色......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傳統的叛逆態度。」楊學德的繪畫以更為張揚、超現實和多元的創作手法,用迷幻的色彩重組城市建築和自然環境元素,生動展現了城市的變遷。在《動態清除》(To Remove and Delete,2022)中,標誌著發展的懸崖峭壁上有著注定要被移除的石頭上的十字架。而《原來在這裡》(So You Are Here,2021)則將舊天星碼頭──1966年抗議殖民政府的焦點,於2007年被當局拆除──描繪為一座島嶼。
獅子山是香港這座城市拼搏精神的象徵。這座橫跨新界和九龍的山峰在楊學德的作品中反覆出現。在《火花霹靂啪啦》(Crackling, Spluttering, Roaring,2022)中,它宛如幽靈般的輪廓漂浮在海面上,兩個人物佇立在空曠的海濱長廊,在新月下凝視著它在水中的倒影。在《冬天的獅子》(The Lion in Winter,2021)中,它則化作發著光的孤立形態,鳥群在其頂端盤旋。《街訪》(Street Interview,2024)描繪了年輕的楊學德,失魂落魄的他戴著獅子頭飾和尾巴,坐在街頭,感嘆由於學校中粵語和英語的主導地位,他已無法使用自己的母語潮州話。2022年楊學德在由馬淩畫廊(Kiang Malingue)呈獻的首次個展上也表達了同樣的惋惜。
此次個展名為「好大個煙圈」(What a big smoke ring),因為楊學德時而想起歌手威利(William Fung Wai Lam)1981年金曲《好大個網》(What a big web),卻將歌曲標題及歌詞誤記為「好大個煙圈」。展覽說明中寫道,「這是一個滑稽但有重要意義的謬誤」,因為它體現了記憶的不穩定性。事實證明,任何人都可以在當下重寫過去,因為事物總在變化。無論是聚焦於自然世界的流動性,還是城市環境的短暫性,香港畫家們都在享受這種重塑自由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