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週期間,《戲夜尋謎》將映照在香港的海港上。何子彥最新的作品將以未來主義和劇場風格重塑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的經典場景面。巴塞爾藝術展與M+迎來第四年合作,在瑞銀集團的支持下,今年的M+幕牆將會以上映《戲夜尋謎》,動畫人物重現啟發自香港電影的經典場面,重新詮釋張國榮、張曼玉、周星馳、周潤發、林青霞和梅艷芳曾經扮演的傳奇角色。這齣動畫採用矚目的劇場燈光,讓人聯想起巴洛克繪畫和華麗的廣告,既為像何子彥從小觀看這些電影的人們帶來熟悉感,也為不熟悉的觀眾感受迷人魅力。作品透過演算法不斷重新編排,創造出不同角色與場景組合,以非線性的方式重新詮釋這個城市的電影遺產,凸顯其包容、流動與持久的創意活力。
本次對談由M+視覺藝術助理策展人龍雲和CHANEL流動影像主策展人蘇筱琪主持,了解何子彥創作這件委約作品的背後故事。
《戲夜尋謎》(Night Charades)這項全新委約作品的創作靈感是甚麼?
夜空、晚燈和水中的倒影,這幅巨大幕牆正無聲地為香港播放影像。自我小時候起,這座偉大城市就是熱門的電影取景地,帶給我許多遐想。這讓我萌生起一個想法——將這些香港電影中的場景重現,拿到這個城市中放映。這種放映是不帶配樂的,令我想到「Charades」遊戲(像是「比手畫腳」的遊戲,玩家利用肢體動作令他人猜出題目內容)。它既是遊戲又是表演。如果將一個平常在家中玩的遊戲,變成一件非常公開、有點熟悉而又陌生的事情,我覺得會十分有趣。
可以講一下整個創作過程嗎?
《戲夜尋謎》由大概五十個出自香港電影的場景和動作組成。我和友人及合作夥伴都對這些電影畫面印象深刻。當一群人談及同一批電影中的同一些場景,你就知道哪些橋段是受歡迎的,甚至是經典的。接着我把每個場景分拆到最細的單位,輸入到多種不同人工智能系統中,藉以想像出新的形態。我們在《戲夜尋謎》中看到的,是人工智能系統對這些電影場景的理解與重新演繹,名副其實是由這些人工智能系統表演的「Charades」。
M+幕牆是全球最大的媒體幕牆之一,為它創作與為展廳或戲院等創作有何分別?
對我而言,螢幕之大,讓影像擁有建築的氣質。當影像變得如此巨大,就近乎純粹的光的狀態,類似這個城市在晚上映照天際的燈光。相比較為私密或狹小的展廳或戲院,要求觀眾集中精神,這幅公共的螢幕成為了夜景的一部分,悄悄地為城市注入活力,卻不博取注意,就像是祈禱或每晚都做的儀式,既為所有人而做,亦不為任何人而做。
你創作流動影像作品時會用上最新的科技,請談談你在這方面源源不絕的興趣。
對我來說,影像傳送甚麼內容,跟影像是怎樣傳送同樣重要。也就是說,傳送的過程與傳送的內容和形式同樣關鍵。我運用新工具創作時,通常會先探究這些工具的發展歷程,然後思考它們的局限。我會把這些問題轉化為一套參數,用來與合作的程式員和動畫師溝通。
藉演算法作實時剪接,使作品的形式變化無定。可以談談你的作品中變化多端和難以預測的特點嗎?它們又如何反映你對未知之物的興趣?
沒錯,演算系統最令我着迷的,在於它們生成多重版本和結果的能力。傳統電影創作往往強調選取一個完美時刻的決斷力。然而,要做這些決定的痛苦令我愈來愈為難,例如要挑選一個完美角度、完美時刻、完美鏡頭、將它們編排成一場完美的戲,並得出完美的時序。這樣,成品會是一部出自單一作者的完美電影;可是,此時此刻,我感興趣的不再是尋找那完美的「唯一」,而是如何創造一套體系,去持續地生成它的多重版本,以及這種多重特質可以如何加以形塑。這個過程並非全然隨機,而是由大量的可能性集合而成,就似形成像一群蜂或一團雲的向量形態。
1980至1990年代的港產片對你和一整代亞洲藝術家與電影製作人的創作影響甚深。你在新加坡是如何開始接觸香港電影的?這些電影令你着迷的是甚麼?有甚麼軼事可以分享嗎?
香港電視劇和廣東歌像是我們日常呼吸的空氣。自我有記憶以來,這些都是我和家人生活的一部分。許氏兄弟、吳宇森或徐克有新作上映,《殭屍先生》系列有新一集,對我一家來說都是大事。至今為止,我在成長過程中,看過許多荷里活電影,亦深受日本流行文化影響,不過對我這種成長背景的人而言,香港電影總是特別來得熟悉和親切。回過頭看,這麼多香港電影人不但能應用西方電影的拍攝技巧和類型,還能吸收並加以轉化,實在是很有趣和別具啟發性的事。
你的前作《無名》(2015)是M+的館藏,當中運用香港演員梁朝偉主演電影的現成片段,來體現你對神秘政治人物、冷戰時期的三面間諜萊特的調查研究。在《戲夜尋謎》中,你透過重塑著名港產片角色的形象,創作一系列神秘人物。可以說說這些視覺上的轉移,以及你為何對這些出人意表卻又不完全受控的組合感興趣嗎?
重新使用、重新編排、重製作品,的確是我創作《無名》和《戲夜尋謎》所用的策略。我可算是一個用「現成物」來創作的藝術家,不過這些「現成物」不僅電影原片,還有觀眾對這些素材的回憶與經驗。對我來說,過程中關鍵的是要令素材變得陌生。例如,在《無名》中,我把梁朝偉眾多作品的片段重新編排,構成在新加坡與馬來亞歷史中一個三面特務的「真實故事」。而在《戲夜尋謎》中,我則運用人工智能生成的角色,重現昔日香港電影的場景;這些生成的角色可能是來自未來的香港人,甚或來自平行宇宙。
時間在你的《戲夜尋謎》等作品中扮演關鍵角色。我們曾經詳細討論社會是如何藉懷舊來逃避現實的,儘管以批判和積極的態度來面對歷史會有效得多,尤其是在社會政治氣氛緊張的時候。你可以談談這次委約創作中的這個面向嗎?
我上次來香港時,參觀了幾個各自以香港流行文化不同面向為主題的展覽。這些展覽經常將1980至1990年代形容為港產片與廣東歌的「黃金時代」,這令我很驚訝。對於這個標籤為何出現,我當然理解;但是,就這樣把昔日的成就奉為無可超越的巔峰,我卻不以為然。我固然不認為這次委約有能力或意圖去批判這個「黃金時代」的觀念,更遑論要去推翻它,但我的確認為這種情懷令我決定把猜謎遊戲設定在一個想像出來的未來或平行世界之中。
歷史和電影向來都是提供以時間為本的推想式體驗的沃土。這是否你藉時基媒介來呈現歷史研究的原因?是甚麼令你對這種類比感興趣?
的確,我有時認為時間才是我創作的真正媒介。歷史、電影和其他類型的流動影像,只是表現時間的一種形式而已。舉例而言,每項歷史的記述,都依賴對時間的某種假設,即使這些假設鮮有被人闡明。每項歷史記述如每套電影一樣,都是一個特定時間形狀或形式的表現。
聲音也是你作品中的重要一環。你怎樣為一項在無聲屏幕播放的作品構想音樂感?
在創作初期,無聲的確是一大考驗,不過這亦令我對這個委約項目更感期待。在我之前眾多的錄像裝置作品中,聲音這個元素是很重要,幾乎與影像同等重要。影像如肉身,而聲音則像靈魂,肉身要靠靈魂才能活過來。然而,在構想和製作《戲夜尋謎》的過程中,我發現吸引我投入聲音世界的並非個別的聲音,而是一組聲音在畫面中所產生的形態。這些屬於時間或節奏上的形態,是不運用聲音本身也能產生的。靜默的音樂感,可體現於人工智能生成猜謎者慢下來的動作,以及——這是非常重要的——這種緩慢動態令人物身上如雕塑般、帶有重重皺褶的戲服能呈現怎樣的效果。在這方面,卡拉瓦喬、委羅內塞、塞尚等擅長繪畫垂墜褶皺的大師,給了我莫大靈感。
我知道你正在創作《戲夜尋謎》的展廳版本。在這個版本中,你打算加上怎樣的配樂?聲音會配合隨機剪接的影像嗎?
我打算為每個場景、每個手勢動作同時配上兩把聲音,一把來自過去,取自原片,而另一把則是現在創作的全新聲音,藉此表達過去仍未過去、現在正在存在,而未來堅持要來。